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傘硬塞過去,轉身甩了句:“跟緊我。”

葉昕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他後面,水很涼,而男人的背影肩膀寬廣。眼前就仿佛好萊塢的災難電影,而她迫切地想拋開那齷齪的一切,現在有什麽能比得上一條幹燥溫暖的毛毯呢?

二十分鐘後,她裹在一整張溫暖的開司米羊毛毯裏,手捧著熱騰騰的姜茶,卻一動也不敢動。只覺水滴還在不斷地從自己身上淌到地上鋪著的意大利手工地毯上,洇成一個水環。

王睿從更衣間換了一身衣服出來,看到她這仿佛被金箍棒劃了個圈定身的樣子,忍不住撲哧一樂。她異常尷尬,這裏的一切都是那麽的昂貴、潔凈,沾染不起的樣子。

王睿卻把一身幹凈的睡衣放在沙發上:“喏,還是新的,待會把濕衣服換了吧。”走到門邊,又回過頭來:“你從裏面鎖上門就行,明早走的時候,把鑰匙放在門口的地墊下面。”

她點點頭,幹巴巴地再次說了聲:“謝謝。”

王睿帶上門出來,微微停頓了一下。這處房子他還從未帶外人來過,今晚卻為一個“陌生”女人破例。也許只因為他敬佩簡單的快樂,那是覆雜的最後避難所。

☆、面拖蟹

錢琛一宿未眠。40歲之前,他似乎什麽都擁有了,賢妻、愛女,蒸蒸日上的事業和令人銷魂的激情。而在這個大雨滂沱的夜裏,在妻子的杳無音信和情人的步步緊逼裏,他不得不承認,若諸神要懲罰我等,必先叫我等如願以償。

好在錢寧跟著能折騰的錢慧慧去SUGAR CLUB泡吧,直接留宿在了姑姑家,不然他真不知該如何面對,告訴女兒說她擁有了17年家的“蜜糖”,已幾近融化。

當務之急是要找到葉昕,他想。然而去哪裏找呢?葉昕不是本地人,畢業後義無反顧地隨他來到天津。她是父母的老來獨生女,幾年前老人就相繼去世了。寧寧出國時又把老房子賣掉湊學費,就很少再回去。老家親戚們走動的不多,也就是逢年節遠隔千裏打個電話問候一下。

她的大學同學也都是他的同學,在這個深夜接到電話不無詫異,有心直口快地就問:“你倆吵架啦?這就是錢琛你的不對了,多好的媳婦兒啊不知道珍惜……”錢琛訕訕的笑著,放下電話,搜腸刮肚的想她還有些什麽朋友。只有到此時他才發現妻子的社會關系少得可憐,她的全部時間和精力都奉獻給了家裏。常年兩點一線,哪有機會去認識什麽朋友?

他正猶豫著要不要聯系葉昕的同事時,善解人意的小顧來電話了:“錢行,嫂子好像跟單位請了一天的假呢,說——家裏有事。”

“家裏有事”,這四個字字逾千斤地在錢琛心頭壓著。這時又有來電頂進來,是錢慧慧,用她一貫的大嗓門急不可待地嚷嚷:“哥你怎麽還不回家啊?忘了今天什麽日子啦?”

錢琛正沒好氣地想推拒,只聽她竹筒倒豆子般搶道:“咱媽過生日啊!我嫂子在這兒都忙活上了,寧寧也跟我車一起來了,就差你了啊!快點來,再不來我們可開席啦!”

錢琛摒住呼吸,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。但這的確是葉昕的作風,跟大多數選擇息事寧人的妻子一樣,準備原諒自己的丈夫,“犯了大多數男人都會犯的錯誤”。甚至連一哭二鬧,聯合老人孩子發動全家施壓的環節也省去了。錢琛松了口氣,不可思議之餘,終於想起來還有另一個亟待解決的麻煩何蕭蕭。

一席盛宴就要過度才盡興。葉昕捋了捋帶汗的額發,將最後一道清蒸刀魚端上了桌子。這個季節的梭子蟹最好吃,剝殼去鰓一斬為兒,過層面粉油鍋裏一滾,那鮮就鎖在了外脆裏嫩的金黃裏。再用醬油黃酒冰糖一起燒入味,加寸長的新韭或青豆,就是一盤“頂頂鮮”的面拖蟹。皮皮蝦正肥美,按錢寧的口味做了個椒鹽的。醬燒黃魚不能少,還有略帶些甜口兒的烹蝦段。

幾個冷盤是醬牛肉、醬豬蹄和皮蛋豆腐、八寶菠菜。素菜有西芹百合,海米冬瓜和香菇菜心,湯是蛤蜊黃瓜紫菜湯,外加個足有西瓜大的“百壽桃”,滿滿堂堂擺了一整張桌子。

錢琛進門的時候,還買了個5磅的21CAKE的方形玫瑰蛋糕,滿面笑容的樣子絲毫看不出剛經歷完一場血雨腥風的磋磨。他跟大多數會犯這種錯的男人一樣,篤信越是無所顧及,越能讓人相信這不是騙局;越是明目張膽,越不會露出馬腳。

☆、“合家歡”嗎

一桌誠意十足的席面,全家人都到齊給錢母賀壽,好一幅“合家歡”。為壽宴忙活了兩個鐘頭的葉昕已經沒有任何食欲,她微笑著,看婆婆的張羅公公的褒貶,小姑的聒噪和丈夫的沈默,還有寧寧的埋頭苦吃。沒人註意到她拿著筷子,可吃的很少。

一只剝好的皮皮蝦放進她盤子裏,葉昕擡起頭,對錢琛這難得的示好卻無感。她借口去廚房看看正煲著的海鮮粥,站了起來。

粥一直在竈上小火煲著,正如她這顆慢煎著的心。葉昕掀開蓋子拿長勺攪了攪,看差不多便關了火,灑了把香蔥和芫荽,點幾滴香油。那粥雪白粘稠,點綴著點點鮮綠嫩紅,極為悅目的品相。她懶得去嘗,將粥煲整個端下來晾著。陶制的煲體長時間積蓄著不可思議的熱能,等閑不肯散去。她在龍頭下仔細的洗著抹布,水流鳴濺中,所有的一切都被洗去,然而再怎樣用力,又怎能回覆如初的雪白?

腳步聲響起來,是向來“君子遠庖廚”的錢琛。她低著頭,並不看他:“吃完啦?還有粥呢。”

“葉昕,”他感到喉嚨有些發幹,“你別這樣,我們回去好好談談。”

談什麽呢,是要談他如何出軌的細節,還是將她這個妻看做是“帶薪保姆”的心安理得呢?還是要具體談談,他是怎麽讓那個年輕女孩懷上了他的孩子,和他究竟打算要怎麽辦呢?心還是不可避免地刺痛了下,葉昕有輕微的潔癖,雖然她一直一直在企圖說服自己,很多東西如果不是怕被別人撿去,我們一定會扔掉。

她擡起頭,咽下那如鯁在喉:“你把外面事情處理好。等寧寧回美國了,我們再談。”

錢琛楞住了,她的舉重若輕讓他完全摸不到頭腦,還不如歇斯底裏的宣洩一頓更好掌控。“你——”

這時清脆的女聲插了句:“老媽,你們倆站這兒幹嘛呢?”

兩人同時一驚,才發現錢寧不知何時過來,就倚在磨砂玻璃的推拉門旁,鼓鼓的小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。

錢琛咳嗽了聲,還沒開口就聽葉昕截道:“我們倆在商量,開學前要不要帶你去玩一趟呢,看你爸有沒有假。”

錢寧歡呼一聲:“那敢情好啊!要去要去!”飛快地看了錢琛一眼:“那必須有假啊,沒假也得去!好久沒有一家人出去玩過了,是吧老爸?”

錢寧拍手笑著,望向他的黑眼睛卻沒有絲毫笑意。錢琛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和說不出的惱意,但不得不應著:“好啊,我陪著,”看了看葉昕,加重語氣道:“這次咱們全家一起去。”別激怒護犢的母獅,那會使整件事情變得不可控制。

Cocobanana裏俊男美女如雲,舞臺前極富新意的玻璃水柱,超炫的五彩燈光裏人影晃動。王睿已然半醉,對這熟悉的一切感到有些厭倦。他扯了扯領口,低頭點一支煙。

不遠處一個窈窕身影看了他許久,終於鼓足勇氣走上前:“Hi!”

他不徐不疾地擡起頭,從Manolo的水晶高跟涼鞋,沿著纖細的小腿溯上來,一襲黑色Giambattista valli連衣裙包裹著玲瓏有致的身材,大波浪的卷發披散著,那張美麗的面孔在他看來卻有些陌生。王睿忽然笑了:“別說話,讓我猜猜,這次你找我來又有什麽事?”

☆、鯗的纏綿

他滿身醉意陶陶,那雙眼依舊清澈如天上的寒星。舒宛宛只覺心頭一窒:“你……”

王睿低頭重新點那只煙,一下,兩下,終於擡起頭來,聲音低沈到有些暗啞:“好玩麽?拿我當擋箭牌?”

“我……”

他根本不看她:“讓開,我要回去了。”

舒宛宛渾身發抖,然而並不是害怕,跟以往一樣她不知道自己做出的選擇對還是錯。Cocobanana裏有著世界頂級的音效,慢搖的動感音樂電子感十足,天花板上懸著造型獨特的水晶吊燈,隨著音樂不斷變幻,炫彩繽紛的整個世界。

這一刻她迷惑了,不由自主走上前去:“我後悔了,王睿,我根本不該跟他結婚。上次,下雨那天,我也不是故意讓你過來做擋箭牌,你聽我說——”

他擡起頭,將身子向後拉開與她之間的距離,冷淡的甩開手。眼光寒可淬鐵,語聲卻似漠上風煙的粗礪:“好啊,你說。”

她楞住,王睿的微笑有著從不對她展現的冷厲:“說吧,我聽著呢。”

她舔了舔有些幹燥的嘴唇,心情覆雜難辨。王睿冷哼一聲起身欲走,她再也顧不得,沖口而出道:“如果我離婚了,你會娶我麽?”

他頓了下,覆又舉步。她看著王睿高瘦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視野裏,淚水潸潸而下。怎麽就這麽不長記性,五年前她曾問過王睿同樣的話,而一個女人要是連自尊都不要了還剩下什麽呢?

夜風打在他的臉上,王睿呷了口酒。以酒洗酒腸,真是異樣酸爽,就如同被五年前拒絕的女朋友再次告白一樣。他沒有回家,直接在瑞吉St.Regis就近歇腳。俯瞰著流光溢彩的海河夜景,玉帶燈橋,恰如仙人浮槎。

沒有比冷靜更讓人惱火的了。他自嘲的想,他愛過舒宛宛,非常愛,但還沒到肯給她一個婚姻承諾的地步。確切的說他沒想給任何一個女人這種承諾,隨著年紀越大,經歷越多,越發覺得什麽都可有可無,沒有什麽能引起他的征服欲。

婚姻這個東西在王睿看來不過一張紙而已,而這張紙帶來的也許只有責任和麻煩,並不能真正地維系那些該維系的。他就像門薩俱樂部的會員一樣,憐憫地低頭俯視著前赴後繼準備擠進窄門接受考察的人們。

王睿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,壓下心頭的一絲遺憾。他曾希望舒宛宛能接受這樣一段開放式感情,但她不幹,找了個比當時白手起家的他條件更好的富二代嫁了。現在婚姻出現問題,又想著拉前男友的他來“救火”。還沒離婚就找好了“下家”,王睿咂了砸舌,不由想起同樣在那個雨夜裏,另一個女人做出的選擇。

飛機降落在天津機場,另一個女人掀開假寐的眼罩,正迫不及待想回到闊別兩周的家裏。對一個主婦來說,滿腦子想的都是地板、臟衣服和無處不在的灰塵。而一旁跟她“同機異夢”的錢琛,腦中滿屛皆是何蕭蕭的微信和電話。

燙疼的孩子仍愛火。更何況他要“處理”的不只一個難纏的何蕭蕭,更多的是那一旦越線便不可遏止的欲望。

遠游數日的人最想念家裏的飯。葉昕煲了飯,翻出老家寄來的魚鯗鰻鯗,做了毛豆蒸黃魚鯗、鰻鯗燒肉。肉的油脂沁潤了鯗,鯗的鮮味溫浸入肉,這時候要加點糖,收火。忍不住趁熱嘗一口,只覺鮮香纏綿到一處了,恰如這家的眷戀。

☆、媽媽的蛋羹

這家溫泉度假村檔次不低,那些品相還行的粵式小點心吃起來卻差強人意。何蕭蕭很滿足,“早上皮包水,晚上水□□”,這正是她所追求的終極目標。當然她沒忘記,要想套牢一張穩妥的長期飯票,還需不擇手段的最後一搏。

當錢琛兜兜轉轉找到信息轟炸許久卻始終不肯現身的何蕭蕭時,幾乎是氣急敗壞的了。他上前拖她的手腕:“跟我走!”

何蕭蕭本能地一甩,看上去纖細的人彪勁十足:“去哪兒?我不走!”

當然是去醫院,解決麻煩。他瞪視著她,聲音壓得更低:“你到底想幹什麽?”

幹什麽?問得好,她冷哼一聲站起來。Theory露肩藍色條紋襯衫很好地掩蓋了三月的孕肚,卻愈發凸顯了胸部的飽滿,極短的白色熱褲秀出一雙修長美腿。看錢琛心煩意亂地別過視線去,她滿意地笑了,轉身就走。

“你又去哪兒?”他攫住她的手。反被那只柔弱無骨的小手握住:“回房間,你來嗎?”

半小時後,錢琛翻身而起去沖涼,胸中的懊悔如排山倒海。也許所謂的真實生活,通常就是我們無法掌控的生活。

錢寧短短的兩周春假即將結束,不節制的胡吃海塞卻導致智齒發炎。葉昕帶她去看醫生,當機立斷決定拔牙。錢寧將頭搖得像撥浪鼓:“不拔,我這後天就要上飛機了!

葉昕好氣又好笑,一根根掰開錢寧死命攥著她的手指:“就是因為要出國了,才必須得拔。”扭頭對醫生說:“別聽她的,拔!”

錢寧急道:“那我還怎麽吃你做的飯啊!好不容易回來一趟。”

還是個孩子,葉昕和醫生都笑了。她撫了撫女兒光滑的發,滿心憐愛地說:“就知道吃,媽媽給你蒸雞蛋羹,還有噴噴香的豬肉粥,好不好?”

錢寧點點頭,認命的躺在椅子上。比吃更重要的是,她希望自己永遠是那個承歡膝下的孩子,得到父母全部、唯一的愛。特別是在知曉父親的秘密後,這種患得患失格外強烈。

同一間醫院裏,何蕭蕭拿著檢查結果從診室裏出來,步伐異常輕快,精心描抹的唇角噙著朵微笑。一個兒子,還有什麽比這更有分量的砝碼呢?尤其對錢琛這樣的男人來說。她心花怒放地想,不經意間差點與人撞上。她後退半步,一只手護衛性的擋在小腹,擡頭卻看到張熟悉的臉。

什麽叫冤家路窄,錢寧本能覺得有什麽不對,她掃了眼門診的電子信息牌:“何蕭蕭,你來這兒幹嘛來了?”

何蕭蕭攥緊了手中的單據:“關你什麽事兒,讓開!”

錢寧忽然一指遠處:“老爸,你怎麽來了?”

何蕭蕭忙不疊回頭,熟料噌的一聲手中頓空:“你!”這哪裏是錢琛口中還不懂事的孩子,簡直是個混不吝的女土匪!

薄薄的打印單據,加蓋著紅色的生育險圖章,錢寧掃了一眼心已涼透。另一廂傳來輕輕的腳步聲,是交費取藥後回轉的葉昕。錢寧幾乎是絕望地想,來不及,來不及了。原來就在這一天,在她臨上飛機的前一天,遲而未決的真相終於揭開。

☆、旋木的滋味

美國學生有這樣一句話:What happens in spring break, stays in spring break.在春假裏發生了什麽,就留在春假裏。

錢寧靠在飛機的舷窗旁,止不住地將眼淚拋灑在三萬英尺的高空。她只是單純的想替母親趕走可惡的闖入者,沒想到正是自己的知而不宣,成了壓倒葉昕的最後一根稻草。

葉昕所有的委屈和隱忍,包括不想讓回國探親的女兒知曉而築起的心理壁壘,在發現女兒原來早就知道老爸出軌,而竟然沒有告訴她的這一刻,轟然倒塌。

醫院寬敞明亮的的走廊,淡淡的來蘇水味道,她站在那裏,臉上失掉了最後一點血色。恍惚穿過時間隧道,從護士手中接過小小粉色繈褓裏的嬰孩,倏忽她就長到這麽大了,大到有自己的主意,甚至這樣的事都覺得可以瞞過她了。

“媽,媽媽!”隱隱約約,是錢寧在喚她,葉昕只覺被蒙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大殼子裏,無知無覺無痛感。是誰在搖晃她,視線時而清晰時而又模糊。

何蕭蕭意外看到這樣的情形,驚訝之餘趁機開溜。當她氣喘籲籲走到車邊,錢琛還不明所以地蹙了蹙眉:“怎麽了?”

何蕭蕭張了張口,難得覺得難以啟齒。這時錢琛的電話響了,她本能地想阻止,可他已接起:“餵——”跟著臉色就變了,眼睛看向何蕭蕭,那樣的陌生。

何蕭蕭的心狂跳:“你——”她伸出手去,可錢琛已經跳下車,向門診樓狂奔而去。

葉昕一直在做夢。仿佛很小的時候,爸媽帶她到公園去玩。每次都要奢侈地買兩顆冰激淩球,草莓和巧克力各一,放在香脆的蛋皮筒裏,舔舐得心滿意足。一角錢一次的旋轉木馬,她坐上去就不肯下來,連坐了十次。那時候爸爸一月的工資才二十九元,可是、他們站在那裏看著她,那樣開心。淚水突然湧了出來,她真得很沒用,去世的爸媽對她從來沒有過多要求,只希望她開心。可她把自己搞得這樣糟。

夢像黑水一樣把她淹沒了。濃霧隔絕著視野,悶窒的呼吸,是什麽在痛徹心肺。她整個人仿佛游離在虛空,悲憫地俯視著那個淪落在世俗裏的葉昕。看她怎樣從朝氣勃發的青春夢想,墮入一日三餐的庸庸凡塵。看她如何的溫良恭儉讓,收斂起所有情緒和自我,做足好妻子好母親好兒媳。看她如何被忽視,付出的所有被看做理所應,沒有尊重和理解。看她強顏歡笑,咽下眼淚去維系著這個家——她的全部所有。

葉昕伸手出去,仿佛能碰到那個蒼白疲累的,似乎一擊即倒的自己。那人轉過身來,目光一片深涼悲憫。她陡然一驚,身子往無限的黑暗深淵墜去,張開了四肢,聽憑風聲穿過千瘡百孔的身軀。如果能這樣死去,未嘗不可。

睜眼是蒼茫的白。“葉昕!”她有些恍惚的轉過頭去,看到錢琛殷切的臉。渙散的意識逐漸清晰起來,她剛剛……耳中聽他問道:“你醒了?”

他等了很久,她才極輕微的點了下頭。嘴唇翕動,他不由自主地湊過去。只聽她極輕但堅定地說:“錢琛,我們離婚吧。”

☆、不二家棒棒糖

醫院旁邊有個不大的街心公園。這個時段公園裏人不多,晨練的大爺大媽們剛走沒多久,又沒到小孩子集體出來曬太陽的時間。草坪上自動控制的水龍在灑水,那麽鮮亮的綠仿佛夏的衣裳。陽光如碎金般灑下來,那般的燦爛明媚卻無法射入心房。

葉昕坐在長椅上,想起錢寧哭著對自己說:“媽媽我不是故意的,請你原諒我!”她還是個孩子,哭得那樣用力,用力地紮進她懷裏。葉昕本能地抱住女兒。“可是媽媽,你為什麽要離婚呢?離開了爸爸,你自己一個人可怎麽辦?尤其我也不在你身邊。”

葉昕沈默。錢寧擡起被淚水浸潤的小臉:“而且這件事,我覺得也不全賴我爸。媽你整天在家不知道,我爸這樣的怎麽也算社會成功人士,外面的那些小女孩兒啊……”錢寧停下來,嗤之以鼻的語氣,仿佛她自己並不是一個只得十八歲的女孩子,“還不可勁兒的往上撲啊,擋都擋不住呢。”

她握著葉昕的手:“總之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,媽媽你該端出‘正宮範兒’來擊退那什麽何蕭蕭,”錢寧再度停頓,斟酌著語氣:“甚至,我覺得您可以從自身找找原因,看是哪兒做的不好,去感化爸爸。”

年輕女孩的側臉上有一層淺淺絨毛,黑葡萄般的眼看著她,懵然不覺自己的話像把尖刀刺入母親的胸膛。出軌難道還需要什麽理由嗎?如果沒有的話,自欺欺人地找出一個來並原諒他?

葉昕擡起頭,為了不讓眼淚就這樣流出來。碧空上一道長長的白線劃過,是百思不解並抱憾而去的錢寧。她最後一句話是:“如果媽媽你非得要離婚,那我選擇爸爸。”

錢寧的最後通牒帶著賭氣意味,她的選擇卻是最現實不過的。拋開經濟原因不談,離婚後的母親依然是她母親,可如若錢琛再娶,這個“家”的陣地便徹底失守了。

即便如此,葉昕仍感到徹骨深涼。幾乎是前半生,她用盡全部力氣去守護的一切,在這瞬間土崩瓦解。心有些疼,隱隱發自早以為全部麻木的胸腔,一抽一抽的鈍痛,仿佛有人用鋒利的刀去割凍僵的獵物,那樣深的傷口,血只是緩緩滲出來,痛猶不覺,片刻後才深入骨髓。

忽有個皮球滾落腳邊,葉昕伸手撿起。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跑過來:“阿姨?”曬得黝黑的小臉上兩顆靈活多智的眼珠:“阿姨,這是我的球。”

葉昕怔了下:“喏,給你。”孩子笑著接過去,轉身跑向遠處:“媽咪,等等我!”

樹下一道曼妙身影,低頭對孩子說了些什麽。男孩覆又跑過來,將一支棒棒糖塞到葉昕手裏:“阿姨,送你吃!”

葉昕一楞,還來不及說謝謝,男孩已經一溜煙跑開了。待她定睛細瞧,那對母子已然攜手離去。

是不二家的牛奶棒棒糖,帶著陌生人的善意和餘溫,躺在她手心裏。葉昕慢慢剝開糖紙,含在嘴裏。這一點淡淡的甜,卻提醒著她還存在。還有比這更棒的事嗎?生活是世上最罕見的事情,大多數人只是存在,僅此而已。

☆、石頭與水

“離婚”這塊石頭一投出去,回音寂寂。錢琛壓根以為她在說氣話,像往常一樣,認為女人在買房、擇業和決定何去何從等大事上,缺乏自主思考和行為的能力。她們喋喋不休,哭哭鬧鬧,到頭來只為達到自己的目的罷了。他原以為葉昕會略過這步,和極少數“識大體”的太太一樣,沒想到只是遲來而已。

值得慶幸的是,他還不是那種拋家棄子的“新自由派”,而是個嘗些甜頭還肯看顧家庭的“老派”男人。在葉昕再次攤牌時,他疲累地摘下眼鏡,揉揉鼻梁:“我知道,是我錯了。我會把事情處理好的。葉昕,”他叫她的名字,“你先養好身體,過過再說。”

葉昕慢條斯理地疊著衣物,齊整整放到一旁。“好,等你什麽時候有時間,我們去辦手續。”。

錢琛卻像完全沒聽到:“別鬧了。我答應你就一定會做到,已經結束了。”頓了頓:“再說了,離婚這事輕易別提,傷感情的。你自己真的想清楚了?”

葉昕感到匪夷所思,男人和女人用同一種語言說話,難道表達的永遠是兩層意思?她深吸口氣:“我想得很清楚。錢琛,是你沒有聽清楚——我要離婚,跟你離婚。”

錢琛睜開眼,驚訝地看著她,仿佛從未見過一樣。葉昕平靜地迎視著他,毫不退縮。“那就隨你!”他終於抿緊了唇,甩門而去。

錢家則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反應。先是裝作不知,三不五時地今天讓葉昕回來幫忙包頓餃子,明天錢慧慧駕照扣分找她借證的,借這些瑣事“中和”緊繃著的那根弦。在葉昕挑破天窗說亮話後,又義憤填膺地站在她這一邊,歷數錢琛的種種不是。愛上老年大學到有癮的錢母,還拿出演話劇的腔調來,喊出“他要敢跟你離婚,以後就別進我錢家的門”這樣足夠給力的臺詞。

要說沒有動容那是假的,何況葉昕這多年來確實真心孝敬。她眼圈一紅,叫了聲“媽”:“不管我和錢琛以後怎麽樣,您永遠是寧寧的奶奶。”

等葉昕一出門,因覺尷尬避在屋內的錢父走進客廳:“怎麽著,他倆真要離?”

錢母還沒說話,錢慧慧就插嘴:“我看是真的。我嫂子這回也太過分了,鬧的我哥都半月沒回家了。外面的那個,肚子也大了吧——”

錢父一拍桌子,嚇得錢慧慧一激靈。就聽老爺子說了句:“鬧的這是什麽事兒,回頭出去鄰裏鄰居的,讓我怎麽見人!”

錢母白了女兒一眼,對老伴道:“這事兒啊,還得把錢琛叫回來,聽聽他什麽意思。”

錢慧慧忍不住:“媽,你是說,讚成我哥離?”

錢母瞪了眼毛毛躁躁的女兒:“我讚不讚成的,管什麽用?現在是你哥想怎麽著,兒大不由娘啊。”

錢慧慧眼珠一轉:“也是,這萬一再生個小子呢。你們倆這可就抱孫子了!再說了,我嫂子這歲數了,真離了她能怎麽的?還是咱老錢家人。”

這通直白辛辣,說得錢父連連咳嗽起來。錢母搡著她起來:“就你話多,一會兒你爸血壓都上來了。快,給你哥打電話去,讓他回來商量商量這事。”

☆、冰糖梨水

“Chien”錢琛猛然間回神,發現外商客戶在問他,那雙藍眼睛裏充滿善意的微笑:“A cup of coffe”

錢琛點點頭,學著老客戶的口頭禪:“Perfect,why not”但他永遠學不會那洋派的聳肩。果然,對方大笑著聳聳肩,冒出句生硬的中文:“你看起來不大好,Chien。”

老美間關系再好,也只是點到即止。他最近急火攻心起了滿口潰瘍,只覺手中黑咖苦而無香,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喝下去。他從來沒想過和葉昕離婚,從來沒有。就算何蕭蕭能為他生下兒子,可只有葉昕才是他的妻子。這就好比左手離不開右手,你可以暫時不用它,但不能罔替。

苦澀液體刺激到了口內潰瘍,他放下杯子。這要是以前,葉昕早就給他隔水燉好冰糖雪梨,連喝幾天,什麽火都消了。

內線電話的燈還在不住閃著。錢琛接起:“什麽事?”他聽了幾句,微皺起眉:“我正開會,讓她等一下。”

去見何蕭蕭前他不是沒有想過,這是怎樣艱難的一場談判。錢琛握著方向盤的手只覺滑浸浸的,車子開得越來越慢,仿佛這樣就可以拖得一拖。可拖的是什麽呢?他自己心裏也不知道。在身體裏湧動著的卻是一種憋悶壓抑的急切,這兩種截然相反的作用力煎熬著他,漸漸只有一個念頭,必須做個了斷。

何蕭蕭怎麽也沒有想到,在腹中胎兒已然五個月的時候,他會做這個決定。“你瘋了?”她硬拉過他的手,放在隆起的小腹上:“摸摸看,孩子都這麽大了……”似乎感知到母親的激烈情緒,胎兒適時的動了下,錢琛的心也跟著悸動了下,他像被火燒似的迅速收回手來。

何蕭蕭不敢相信地看著他:“錢琛,這是你的孩子,是個兒子!”她哭著纏上來:“讓我生下他,好不好?我可以什麽都不要的……”

錢琛有瞬間的沖動,旋即就清醒。沒有人比他更明白何蕭蕭,她怎麽會不要,該有的她一樣樣不會少要。但是有些東西他能給,有些則給不了。

錢琛狠心推開她,把一張支票放在桌上。“把孩子打了,這錢就是你的了。”

何蕭蕭驚呆了:“為什麽?”

他已經走到門邊,半轉過身:“我已經聯系好大夫。明天,”頓了下,“明天事情辦妥了,支票才會兌現。”

何蕭蕭尖叫一聲,將一個花瓶砸過去。正落在剛剛關閉的門板上,四分五裂。同樣崩了的還有她的“花瓶”自信,難道她不美嗎,還是不夠年輕?到底有什麽比不上那個年已奔四的老女人呢?

錢琛開車回去的時候,竟然異常冷靜。車裏放著藍調音樂,後視鏡裏那個帶著墨鏡心硬如鐵的自己。王爾德曾說過,“我給你們講述的是所有你們沒勇氣去犯的罪孽。”

葉昕今天倒休。曬臺上陽光明媚,她仰著頭,專心致志地晾著大小衣物,幹凈、清爽,水和陽光的味道,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倒影。太陽白花花的照下來,眩人眼目。她微微有些發怔,這樣的安靜,遠處車水馬龍的一點細微聲響,遠得仿若隔世。

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,是許久未曾歸家的錢琛。

☆、白粥不甜

當她轉身回眸,錢琛有剎那恍惚。校園的櫻花樹下,那雙盈盈秋水裏曾盛載著全部青春的美好。他愛過她,又忘了她。是什麽流逝在了碌碌歲月裏?

“你回來了。”葉昕說。

她垂眸時安靜祥和的姿態,眼睫灑下半圈光影的藩籬。這份溫良讓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愧疚,“我回來了。”

葉昕站起來,一陣突然的眩暈讓她兩腳發軟,差點跌倒。錢琛上前一步扶住:“怎麽,頭暈?”他從兜裏掏出一顆巧克力,剝了遞到嘴邊:“吃了會好點。”她一直有點貧血,以前每次上完體育課,就會習慣性的到他口袋裏翻糖果吃。打那時起,他有了這個懷揣糖果的習慣,持續至今。

是黑巧克力,隔了這麽多年,即便已然物是人非。他的手指在微微發抖,糖紙其實並不難剝,可他剝了那樣久。正宗的瑞士巧克力,味道甘醇。葉昕微微苦笑,道了聲“謝謝”。

他不是看不出她的推拒和疏遠,跟著在沙發另一側坐下來。“葉昕,我們談談好麽?”

她點點頭,安靜地看著他。錢琛有些艱澀地開口:“這段時間,我想的很明白。是我錯了,我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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